第 11 章_许君一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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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1 章

  距离蒙肃邀请我进组,已经整整三天了。

  我最近有点怕蒙肃,不管是一起吃饭还是在休息室看书,都尽量地避开他。这种避让连小白都看出端倪了。不过他这些天懒得很,都没怎么说话,所以也没问我。

  我之所以怕蒙肃,是因为上次他在会议室和我说的那番话--准确来说,是他最后的那句话。

  我以前一直以为,对于A组的这些同事,我只是一个空降下来的陌生人。他们并不知道我的过去,就好像我在C大的那些同事一样。

  然而我错了。

  人总是这样,有些羞耻的事,被外人看见,可能不以为然。但是如果被熟人知道,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
  而我没有地缝可以钻。

  我很清楚,在大多数曾在R大和我相处过的人口中,说起我,第一个标签,不是什么天才,而是同性恋。

  是的,同性恋。

  同性恋本身不是什么可耻的事,可耻的是,和我一起同性恋的那个人,他背弃了我。

  世界上最悲剧的爱情,不是因为外力而分开。哪怕是悬崖呢?两个人也可以扶持着。真正悲剧的,是两人当中的一个人忽然松了手,另外一个人就跌下悬崖,万劫不复。

  所以,罗密欧和朱丽叶是悲剧,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也是悲剧。只不过前者让人悲伤,而后者让我绝望。

  如果当年李祝融没有放手,那么,包围我们两个的不过是流言。而他放了手,所以我一个人变成了笑话。

  我怕的不是蒙肃会听见那些流言,而是他会觉得我是一个笑话。

  -

  躲避蒙肃的第四天,我遇到了李祝融。

  这次他出现之前打了招呼。

  他说:许煦,去校门口。我让袁海去接你。

  我当时正在看一本年代久远的侦探小说,我很明确地和他说:“我不想去。”

  对此,他的回答是:“去校门口等,袁海十分钟后到。”

  听到这样的回答,我并不意外。

  他向来是这样的人,而我,也很清楚他是怎样的人。

  我说的是“我不想去”,而不是“我不去”,我只是告诉他,我不想去而已。

  去不去,从来就由不得我做决定。

  如果我像上次一样,不去校门口,找个地方躲起来,他大概会让袁海搜遍R大,把我揪出来。结果并没有什么改变,而且很可能会闹得人尽皆知,反而丢了脸面。

  这并不是玩笑,而是他的行事风格。在他心中,别人也许是没有脸面可言的。

  我永远记得,当初在C城医院,我发高烧,医院的护士以前是佑栖的学生,她认得我,我竭力避免让她看出我和李祝融的关系,到最后,还是在去厕所的时候,听到左边隔间里的护工在讨论,说我原来是个老师,现在却是被包养下来的,是鸭子。

  我知道这件事是陈柯做的。

  但是,是谁把陈柯弄到我身边并默许他做这一切的呢?

  有些事我不说,并不代表我不知道。有些事我不说,并不代表我不在乎。

  只是这些事,我永远不会和李祝融说。

  因为他不会听,他也听不懂。

  我认识袁海的时候,他还是个读高中的学生,他妈在他小的时候就跑了,他父亲是个烂赌鬼。那时候欠了赌债,连他的学费一起输掉。他拿着匕首在小巷子里抢劫,被抢的是个上班族,大概包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,追着他一路跑,他仓皇地跑到繁华的大路上,一头撞在李祝融的车上。

  我记得那时候已经是十一月,北京下着大雪,他穿一双比他的脚大了一圈的凉拖鞋,拖鞋在人行道上飞出一只,他的脚冻成了紫色。

  我记忆最深的,是在路人的围观中,他仍然发狠地抢着那个上班族的包,他的眼睛被揍了一拳,整个眼球都充了血,是通红的。

  我向李祝融求的情。

  他才十五岁,瘦弱苍白,穿着单薄,他衣服领口有黑色的污垢,我看到了他的眼睛。

  我想,不是真正被逼到绝境的人,不会有那样的眼神。

  警察赶到,李祝融救下了他。把他带回了家。我给他做了炒饭,但是他看都不看一眼,径直向李祝融乞求,他说:“如果你让我继续上学,我就把命卖给你。”

  他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,死也不愿意重蹈他父亲的覆辙。

  我离开北京的那年,他考上了B大。

  他一直帮着李祝融做事。

  我和他接触不多,他防备心很重,而且一心履行着他和李祝融的交易,也没太多时间管别人。我想,要不是我又被李祝融弄回来,他大概不会记得我了。

  我最讨厌吃的,就是没弄熟的东西。

  沙拉也好,海鲜也好,生鱼片也好……

  李祝融这次选的地方,是个吃川菜的地方,穿着古装的服务员穿梭者上菜,场面有点滑稽。

  他坐在正对着门口的位置,大概是刚下车,正用手指按着额头,闭目养神。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站在他身后,手里拿着他的外套,看样子应该是保镖、

  就算是累了,他听觉也是灵敏的,我们一进门他就睁开了眼睛。

  他有轻微近视,有时候会戴一副银色边框的眼镜,很窄,透过眼镜看人的时候冷冷的。我对那副眼镜记忆很深,就是不知道那副眼镜现在还在不在。

  “来了?”他问我。

  我“嗯”了一声,刚要拉开正对他的那张椅子,袁海已经走到他右手边,替我拉开了那张椅子。

  “过来。”

  我走了过去。

  他捏了捏自己的鼻根,大概确实是累了,他连拿起勺子的样子都是恹恹的。

  我并不知道他这样急着见我,是有什么非谈不可的大事。

  “这里的鱼不错,你喜欢吃鱼,可以尝尝。”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包厢里,他忽然出声。

  我照做。

  “在研究所呆得怎么样?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说话!”

  “不怎么样。”

  他大概是对我态度不满,停顿了一会,又说道:“袁海说你和同事在抢一个项目?”

  他说的是林森的那个课题。

  “没有。”我尽可能和善地和他解释:“那个项目不是我的,我也不会做。”

  也许是我撇清的态度太积极,他产生了疑心,眯着眼睛,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会,忽然翘起了唇角:“项目是那个叫林森的白痴的?”

  我不想骗他——反正也骗不过,索性自暴自弃地告诉他:“不管是谁的,我都不想要,我现在在混日子,不需要项目。”

  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。

  “是不是那些人挤兑你?”他带着怒意的眼神很能威慑人,他的瞳孔里像是跳跃着一缕蓝色的火焰,随时准备把惹怒他的人烧得渣都不剩。

  “没有人挤兑我。我过得很好!”我语气生硬,几乎要站起来。

  他对一件事的判断,总是不容许别人反驳了,如果别人反驳了,他会让别人再也无力反驳,然后他就装作什么都没听到。

  “你当年性格也没这么绵啊,”他翘起一边唇角,很熟练地讥讽道:“怎么现在会被一群穷酸科学家弄得这么惨,日子都过不下去了?”

  我还是站了起来。

  “让我日子过不下去的人,只有你一个人而已。”

  我离开川菜馆的时候,外面下着大雨。

  这是入春来最温暖的一场雨,并没什么凄苦的气氛,绵绵软软的,是符合时节的好雨。

  在这样的雨里,我坐着袁海的车,回我的R大。

  袁海其实是个挺清秀的青年,他比李祝融只大两岁,却沉稳得像一个老年人。

  但是,就是这么个沉稳的青年,在我下车的时候,他也忍不住和我说了一段话。

  他说:“许老师,不要怪我多嘴,你平时是最讲道理的人,为什么老是在些往事上纠缠不休?李总现在脾气已经好了不少,你也知道他不会狠心对付你,所以才敢说那种话,为什么不对他宽容一点呢?”

  我坐在小车的后座上,忽然觉得有点憋闷。

  我说:“袁海,你不懂。”

  你不懂,这世上,最没有资格和我谈宽容的人,就是他李祝融。如果他有哪怕一丝宽容,也不会时隔近十年之后,把我从C城刨出来,再栽在R大,只为了方便我听他的指挥。

  你也不懂,时光所拥有的可怕力量。

  当年我喜欢的那个少年,已经成长为狼一般的青年。当年那份喜欢,已经摔得粉碎了。

  我仍然记得,十年前的某天,我和李祝融一起在R大门口说话的时候,学校的广播里,放的是梅艳芳的《一生爱你千百回》。

  而现在,连唱这首歌的人都已经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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