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章_望春心(女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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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章

  秦岫另有一件事没有告诉谢倓。

  禁足解了之后,他照旧进宫向女皇请安,一时心血来潮便在勤政殿多待了片刻,没过一会儿,内侍规规矩矩地进来禀报:“陛下,二皇子求见。”

  女皇正在与谢倓说话,闻言目光微变,眯着眼不动声色地道:“让他进来吧。”

  谢佋入了殿内,先是恭恭敬敬地对女皇行了个见礼,看见一旁的谢倓,笑眯眯地道:“端容也在,那儿臣便直接说了。”

  女皇:“何事?”

  “儿臣,”谢佋顿了顿,说道,“已经和秦岫秦大人互表心意了。”

  女皇面上看不出什么波澜,淡淡地笑道:“是吗?什么时候?”

  谢佋:“便是前日。”言毕跪了下来,“请母皇应允。”

  “朕能不应允么,”女皇笑道,“也好,秦大人……为人乖觉,倒也是个良配。”

  他们说的话,谢倓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

  ……他刚刚说什么?

  他的皇兄,他从小到大都十分亲近的皇兄,当着他的面,一字一句地对女皇说,他和秦岫在一起了?

  一旁谢倓猛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见他瞪大眼睛,仿佛不可置信的样子,谢佋笑了笑,走到他面前,遵从习惯地揉了揉他的脑袋,轻笑道:“怎么了?这样看着我。”

  谢倓仿佛这才发觉到自己的失态,强笑着道:“皇兄怎么突然……”

  “是有些突然,”谢佋笑了笑,“皇兄都快二十五了,况且,端容不是一直说想要个嫂嫂么。”

  “……”谢倓将头低了下去,强颜欢笑地嗯了一声。

  待谢佋一离开,女皇转过头,对他笑问道:“你也不小了,前几年给你物色贵女,你说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,现在呢?有喜欢的姑娘没有?”

  谢倓勉强维持着面上的恭敬,温顺地轻声说道:“还没呢,儿臣……想多陪陪母皇,不想这么早嫁人。”

  女皇朗声笑了笑,十分愉悦的样子,丝毫没有因为这次的事况对他心有芥蒂。

  从勤政殿一出来,谢倓觉得今天的阳光意外地有些刺眼,晃得他头晕目眩,险些歪倒下去,被身旁眼疾手快的侍从一把扶住了。

  他唇色苍白,双目无神,分明来的时候还好好的,此时却一副六神无主,丢魂弃魄的样子,把侍从吓的不轻:“殿下?殿下您这是怎么了?”

  侍从见他跟突然中邪似的,不由得开始慌了,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自家殿下这是受了什么刺激,在他耳朵边连着叫了好几声,抓着他的胳膊连摇带晃,谢倓的目光逐渐聚焦,这才从混沌里回过神来,张了张嘴,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:“你先回去吧……我想一个人走走。”

  侍从忧心如焚:“那怎么成,奴才不放心啊!”

  谢倓嘴角一扯,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:“这是在宫里,有什么不放心,回去吧。”

  侍从拗不过,又不能违抗主命,只好一步三回头,忧心忡忡地独自走了。

  谢倓深吸一口气,拔腿就去了暗邸。

  他出现的突然,暗邸的门被猛的推开,几名玄衣卫正在交代公务,下意识地回头一看,见他进来,俱是一怔,包括秦岫在内也始料未及,随后不约而同地行礼道:“拜见殿下。”

  谢倓道:“都出去。”

  那几名玄衣卫看向秦岫,秦岫便道:“你们先出去吧,劳驾帮我带上门。”

  待最后一个人走干净,门跟着一关,秦岫站起来,推开椅子对他走过去:“你怎么来了?”

  谢倓定定地看着她:“我有事想问你。”

  秦岫没察觉他神色里的异样,笑了笑:“什么事?”

  谢倓:“你和……皇兄的事。”

  秦岫怔住,猛的抬头看着他,心口骤然一阵紧缩,脸上的笑仿佛被人泼了一头冷水,再难以维持,一点点湮灭了下去。

  “……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,”秦岫说,“你跟我来。”

  她把人带去了京郊,一些世家贵族总是喜欢在这样的地方购置宅子作为别院,偏僻幽远,仿佛在这里一待,京城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都可以暂时放一放了,甚是适合休养生息。

  当然,其他耐人寻味的用途也不是没有。

  这别院还是秦贤生前购置的,极少有人踏足,除了秦岫外的家人,包括秦徽在内一概不知,大约是来作为应急用的,因此只留了几个奴仆,一边看守一边打扫,没什么人住,竟也干净如新,就是冷清清的,没多少热乎气儿。

  人少地远,不用担心隔墙有耳,如秦岫所言,果真是谈话的好地方。

  等进了屋,秦岫将门关上去,沉默了一会儿,问道:“你都知道了?”

  谢倓轻声道:“难道你觉得,只要你不说,就能一直瞒着我不成?”

  “……”秦岫苦笑了一声,“不,我是觉得,你知道的太快了。”

  谢倓:“没给你想好理由的时间,对么?”

  他突然变得牙尖嘴利起来,可见受的刺激确实不小,俗言说兔子急了还会咬人,秦岫愣了一下,听了这句似讽非讽的话,仍是没转头,她似乎是想做些什么来掩盖内心的忐忑,慌不择路地从腰间把良宵取了下来,放在桌子上,而后又一言不发地把佩剑取了下来,背对着他,整个一手足无措。

  感觉再这么下去离宽衣解带都不远了,谢倓看着她的背影,皱着眉头,不解道:“你干什么呢?”

  秦岫深吸一口气:“……我在想怎么跟你说。”

  难道要跟他说,杀了我妹妹秦徽的正是你皇兄,他是支使陆云纾的幕后人,而我之所以主动和他攀谈,甚至于走到这一步,一方面是陛下的命令,一方面是我自己的私仇,你哥哥要逼宫谋反,发动政变,所以我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用这种不至于打草惊蛇的法子杀了他?而这背后推波助澜的,正是你敬爱有加的母皇?

  甚至他为了去除障碍,连你也要一并杀了?

  谢倓知道了会怎么想?

  他没有亲眼所见,单凭一面之词,他是会选择相信朝夕相处到大的亲兄弟,还是相信她这个外人?

  再者,这种龃龉龌龊之事,他相信秦岫又如何?自己的母亲试图杀掉自己的兄长,告诉他就等于把他卷进去,如何进如何退,这不是硬生生把他逼到一个两难境地么?

  秦岫自己无法脱身而出,对谢倓真足以称得上用心良苦了。

  不能解释,难道由着他误会?

  她的沉默被谢倓看在眼里,没等秦岫说话,谢倓故作了一路的平静一扫而空,他突然出手拽住了秦岫的腕子,力气大的出奇,重重地将秦岫压在床上,面对面放狠话道:“什么也别说了,我这一次,一定要让你怀上我的孩子!”

  言毕毫不犹豫地将她领口往两边猛的一扯,一眼就瞧见了下面露出的纱布。

  再明显不过的伤口包扎,谢倓当场一怔,脑子里蓦地陷入短暂的空白:“……这是怎么回事。”秦岫抬眼看着床顶,面不改色地道:“我自己不小心弄的……”

  谢倓:“说实话!”

  “……”秦岫叹了口气,“没什么,就是遇上刺客了,那人说奉了殿下的命令,要在暴露之前杀我灭口。我心力不济,险些丧命。”

  “……”最后四个字让谢倓下意识手一哆嗦,他抿了抿嘴,说道,“不是我。”

  他怎么可能叫人去伤秦岫。

  “我知道不是你,”秦岫眼睛里有了微末星星点点的笑意,“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。”

  事后她仔细想来,那刺客的本意恐怕不是真的为了杀她,而是为了嫁祸,故意说那句话,十有八九是想引起自己对他口中那位“殿下”的怀疑,至于这位背锅的“殿下”是谁……很难有人不会去猜是谢倓。

  那刺客是谁派的,用膝盖都能想出来了。

  只可惜那人漏了一环,导致失策了——他不知道秦岫和谢倓之间的关系,用这种法子嫁祸,无非是想挑拨离间,若非他们二人关系非常,秦岫又信得过谢倓的为人,恐怕真的会一脚踩进这个看似天/衣无缝的陷阱里。

  然后?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,再心胸宽广的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,按照她的性子,就算没有直接当面算账,也决计不会让他好过。

  如此便会理所当然地中招,如了那人的意。

  太蛇蝎了。

  谢倓顿默了片刻,将她的领口从内到外重新拉上去,甫一看见伤口,远比嘴上说说来的让他心疼,再也忍不下心折腾她了,反而越来越难过,越想越伤心,最后直接抱着秦岫,把脸深深地埋进她的颈窝,一言不合开始哭了。

  “……你知道我现在多想掐死你么?”他带着哭腔说,“我真想杀了你……”

  那个人在她颈窝里流了一个下午的眼泪,两个人就这么从天亮躺到了傍晚,什么都没做,也什么话都没说。

  谁也没睡,却谁也没清醒。

  直到西下的余晖染红了半边的天,他逐渐止住了没有声音的哭泣,秦岫眨了眨酸涩的眼皮,艰难地动了动自己身侧几乎僵硬的手臂,想去抱抱他的背,揉揉他的头。

  她想说:“别哭了。”

  可是这一切都没来得及发生,谢倓动了动,用胳膊撑在她的两侧,缓缓支起了自己的上半身,然后用一双比兔子还红的眼睛盯了她半天,突然俯下头,咬住了她的嘴唇。

  这吻来势汹汹,他却连稍微重点的啃咬都舍不得,又觉得这么做除了可以发泄之外毫无意义。于是反而重重拿起,轻轻放下,越吻越缠绵。他心里又委屈又愤怒,难过了一整个下午,也眼泪决堤了一下午,直到这一刻,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多没出息。

  她把那些眼泪细致轻柔地吻干净,碰了碰他的嘴角,然后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,想去亲咬他纤长脖颈上的喉结。

  一旦脱轨……便是一发不可收拾。

  谢倓想到自己说要让她怀孩子的胡话,他立刻翻身下来,及时止损,没让秦岫碰到自己,然后一言不发地坐在床沿,低头飞快地开始整理凌乱的袖口和衣襟,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凄惨狼狈,刚要站起来,胳膊就被身后的秦岫按住了。

  她说:“等一下。”

  秦岫出来了小片刻,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颗热鸡蛋,不由分说地开始给他敷眼睛:“不要动,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
  就听秦岫的语气漫不经心,不像是无奈,更像是随口一说的闲聊:“你的眼睛里是藏了个水闸么,心都让你哭碎了。”

  早就过了动辄便爱哭的年纪,况且就算是他小时候也没哭的这么凶过,谢倓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成了个水漫金山的哭包子,而且更让他感到堵心的是,秦岫现在这个举动,她离自己这么近,近到一抬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,可是又仿佛隔了很远很远,远得千重山万重水,插上翅膀也飞不过去。

  他的鼻子又开始发酸,一晚上的悲怒交加过后,很难不会感到心力交瘁,大起大落的情绪最是累人,也早就没了再哭一场的力气,一股难以言喻,难以抑制的感觉就在这时霍然冲上心头,他几乎是想也没想,脱口而出:“我恨你。”

  秦岫的手顿了一下,没说话。

  那一刻她很想对谢倓说:“既然这样,不如你一刀了结我吧。”

  而后她忍了又忍,心如刀绞,力气用的太过,反而硬生生忍出了一脸漠不关心的冷淡来:“别说这样的话。”

  他说这句话多半是激愤所致,原本还有些后悔这么冲动了,可是他看着秦岫无动于衷,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,好似那些悲伤都让他一个人承受了,越发来劲地冷笑道:“我说真的,你以为我在赌气么?”

  秦岫:“那劳烦殿下告诉我,您现在恨到什么程度了?扒皮抽筋,剔骨饮血,有吗?”

  谢倓的眼睫向上一抬,突然抬起手,面无表情地重重将她挥开,两个鸡蛋从秦岫手里被打落出去,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一圈,不知掉在哪个旮沓去了。

  可现在两个人谁都没功夫去管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,秦岫的眼神阴鸷了一瞬,沉默着滚过风暴,而后一转眼,再抬起来的时候,那股戾气又十分及时地被她压制了回去,变成了若无其事,眸光透凉,眼睛里乍一看森然万象,又好像全然空无。

 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道:“哦,是已经到不想与我有任何接触的程度了么?”

  谢倓恶劣地说:“错了,是根本不想看见你,”

  秦岫岿然不动地笑了笑,袖子里一双拳头咯咯作响,她明明不是多么平和冷静的性情,然而却已经在短短几个月内,习惯了来用压制掩藏偏固麻木的本性,嘴角虽勾着,眼角却丝毫没有笑意,面上风度甚好,无喜无悲,只冷冷地……漠然地站在那里,恍惚之间,判若两人。

  挖去他的双眼,他就无从得知自己所作所为的一切,拔掉他的舌头,他就再也说不出会让自己伤心的话,然后折断他的双腿,让他永永远远不见天日,只能依靠自己,这是在他脱离掌控的时候,率先出现在秦岫脑子里的念头,就像心魔,自噩梦深处款款所至,憎恨地,狞笑地,摧枯拉朽地卷着迷烈火舌,遭遇刀口一样锋利的灰风,极狠,绝怖,狭路相撞,血雾蒸腾。

  不……不能那样,她会心疼。

  莫名其妙的邪念来的快去的也快,谢倓起身欲走,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却被秦岫一把拽住了手腕,直扣脉门。

  “我没让你走。”

  谢倓冷冷道:“我说了不想看见你,你自己不滚,那我要走,你拦我做什么?”

  “……我可以滚,立刻就滚,”秦岫转头对他说,“你就在这里待着,哪都不要去了。”

  谢倓一愣,低头看了一眼,咬着牙说:“你现在是威胁我么?”

  “威胁也好逼迫也好,”秦岫的脸色有些苍白,低声说道,“总之我不会放你。”

  难以想象,这两个不留余力往对方心口戳刀子的人,昨天还是相亲相爱,在灯下互诉衷肠,今天就成了刀戈相见的仇人。

  由此可见,由爱而生的何止忧怖?

  “成亲之后呢?你是怎么想的?不管是什么原因,你都不可能一下子娶两个皇子,然后怎么办?把我养做你的外室吗?在这个地方?”他问,“你是这么打算的么?”

  秦岫:“不会成亲,你皇兄不会嫁给我。”

  谢倓猛的转过头,盯着秦岫的侧脸,神色惊疑不定:“你……什么意思?”

  “别问了,什么都别问了,”秦岫苦笑道,“我会固守底线……我也不会伤害你。”

 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,原本扣在他脉门上的手指一点点松了下来,顺势下滑,落进谢倓微张的手心,继而小心缓慢地和他十指交扣,带了些服软的恳切:“求你了,听我的,留下来。”

  于是这场对峙里,率先低头的已经不知道是谁了。

  月上中天的时候,最先陷落的,也不知道是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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