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83 章_楚襄有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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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83 章

  翟思静白着一张脸,眼睛里泪珠直打转,心里不大肯叫军医来确诊。

  杜文劝慰她:“别怕嘛,军医都是我的人,我叫他们一个字不许说,谁敢不要命瞎说?你别担心。”

  翟思静摇摇头,不自觉地就捂着小肚子:“才过了五天!万一是这段日子我没有能够好好吃、好好睡,所以月事不调了呢?”

  杜文看着她,说:“那叫军医诊一诊脉又怕什么呢?是的话最好了,不是又不要紧。万一是不调了,就叫他们开几副药给你调理调理。”

  翟思静没什么理由可以说,只能还是摇头,一个劲地摇头,最后摇得眼泪垂挂下来,“吧嗒”一滴滴落在杜文的手背上。

  杜文抬手凝视着那滴晶莹的泪珠。翟思静伸手要给他擦他也不让。

  看了好一会儿他抬头说:“我知道你担心。我会对这个孩子好的!”

  “我担心什么呀!”她赌着气。

  越这么说,越是担心。

  那种说不出口的担心。

  她无法逾越的心理障碍。

  杜文笑容也不见了,带着些孩子似的委屈,斜乜了她一眼,又低头凝视手背上那颗泪珠,好像看稀罕似的。直到泪珠慢慢干了,在他手背上留下一小圈印子——过了多久他都没再说话,也没再抬眼,终于说:“我胸口发闷,想睡一睡。”

  翟思静扶他慢慢躺下,不能碰着伤口。躺好后又自然而然地给他掖好被角,顺手在他额头上试了一下温度,试得她心里“咯噔”一声:

  他的烧只退了一会儿,这会儿又反复了——一直反反复复,叫人心里发慌。

  发烧是装不出来的,翟思静只能强打精神安慰他:“累了就睡睡,刚刚看奏折,大概太辛苦了。”

  杜文低声吩咐着:“嗯,把奏折还原样放回匣子里去,钥匙在我枕边,记得锁好还放在我的贴身荷包里……既然还要来拿……”

  说了几句,话音就变成呓语一样,喃喃的根本听不懂了。

  翟思静起身,按他的吩咐把奏折和匣子装好了摆回原处,然后陷入了一种无事可做,只能胡思乱想的可怕境地里。

  外头萨满傩师唱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,歌声和嚎哭一般,叫人心里越听越慌乱。而杜文的呓语好像也随着那歌哭声渐渐变多了、变杂了、变高亢了。

  他在睡梦里喊:“思静!思静!”

  “哎!”翟思静赶忙到他身边,握住他伸出被子乱舞的手。他的手安静了,喊叫又变成了喃喃之语:“思静……不要抛下我……不要抛下我……”

  “我不走,杜文。”

  他说的还是梦话:“咱们的阿逾,多漂亮……像你一样漂亮。”

  在翟思静震怖的目光里,他闭着眼,看不见,嘴角噙着笑,但他的眼角却渐渐有泪光:“你抛下我,也抛下了他……我不敢见他的面,怕像是看见了你……”

  翟思静捂住嘴,简直想狠狠抽他一记耳光。

  而他好像也看见了,在梦里哀求着:“你不要抛下我……也不要抛下他……我对不起他……”

  “你怎么对我的阿逾了?”她忍不住的时候就去掐他没有受伤的胳膊,尖锐的指甲抠进他的肉里,皮肤都渗出血来。

  他一下子痛醒了一样,突然睁开的眼睛里也是震怖,问她:“我……我怎么了?”

  翟思静一时无语。

  外头的鼓声却越发响了,“咚!咚!咚!”狠狠敲击在胸膛上一样,震得心口一下下发痛。而歌哭声又突如鬼吟,绵绵地往人心里钻。

  翟思静看见杜文额角鼻尖沁出汗水,她的理智回来了——这不是上一世。而他的梦,好像带着他看到了那些过往?

  “你……休息吧。”她强控着自己的情绪,抖着手抚了抚他的脸颊,一到太阳穴,温度就陡然高了上去,颧骨上两团潮红。杜文发青的嘴唇哆嗦着,又似在现实里,又似在梦境里:“思静……我过得一点也不好……一点也不好……”

  “你好好休息。”她说,手不自觉地捂着小肚子,“烧退了,就好了;这些乱梦,就没有了……”

  不知是否出于臆想,她有些作呕——就算是孕早期,也不该这么快就有作呕的感觉。

  杜文见她好像要离开,面孔又变得惊惶——刚刚还和她分析奏折里“言下之意”的这个人,突然没有了理智和勇气,变得虚弱无助,带着哭腔拉住她的手:“别走!”

  翟思静残存的勇气让她没有甩开他的手。杜文也渐渐安静下来,好半天才说:“我梦见我们有了一个孩子。你说,是不是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?”

  翟思静缓缓点点头:“大概是吧。”

  “我做的孽,也是自己偿还。”他又说。

  翟思静沉默着,不想应答,也无法应答。

  军医按点来给杜文诊脉换药。这时候,烧又退了些,他人也清醒多了,倚着引枕默默然不说话。脉象一如既往,没有变好,也没有更糟;伤口倒是好了很多,重新结的痂边缘干净,没有再生脓血。

  “还是用药酒,天天换药擦洗,不能疏忽。”军医自然而然地对翟思静说,好像那已经成了她的活儿。

  杜文却问:“这药酒里有什么成分?”

  军医报了一串儿药名,杜文听不懂,不耐烦,又问:“你只说这些药有没有对妇人家不好的?有没有妨碍怀孕的?”

  军医笑道:“这个没有,大汗放心。”突然也明白过来,“嗖”地一下,目光朝翟思静望过来。

  翟思静阻止他都来不及,只能说:“我知道了。你出去吧,我来给大汗用药酒擦洗。”

  军医说:“娘娘还未曾确认吧?臣虽主攻大方脉和伤科,妇产也略懂些。喜脉这样的寻常脉象,一般是不会诊错的。”

  翟思静咬牙切齿想:杜文给你发了两份俸禄了么?要你献殷勤?!

  杜文在后头催:“对呀,诊诊脉又不疼。手伸出来吧。”好像这会儿他又有精神了。

  那军医也像个真的似的,从药箱里取出个脉枕,又小心翼翼拿块丝绢,说:“娘娘请。”

  翟思静左看看,右看看,终于把手放上脉枕,见那军医还给她搭上一块丝绢,才把手指分别按在她尺关寸关,细细谛听了半日,终于笑道:“恭喜娘娘!”

  翟思静垮着脸,一点笑不出来,一点喜悦的感觉都没有。

  杜文倒说:“怎么不恭喜朕?!”

  军医急忙又给他叩首:“恭喜大汗!贺喜大汗!”

  杜文说:“赏!”

  他的宦官都在帐外候着,翟思静不听他吩咐,半天不动弹。

  皇帝吩咐了“赏”,但是没人去拿赏赐的东西。

  尴尬的气氛弥漫开来,那个夹在中间的军医最难堪了,咧嘴强笑了一下:“娘娘怀娠,臣又没功劳,怎么敢受大汗的赏?”

  杜文不由一笑:“朕的后妃怀孕,你能有什么功劳?能出什么力?荒唐了!不赏了!以后好好伺候,将功补过,再赏你吧。出去后对谁都别说,管不住舌头,就别要脑袋了。”

  军医一叠连声的“是是是”,躬身赶紧离开这尴尬的地方。

  杜文闲闲对翟思静说:“这总是好事嘛,你别一副大家伙儿欠了你钱的样子。这是我亲生的,我自然会好好爱惜。若是我挺不过这一关,这也是我唯一的后嗣——你难道真的那么狠心,连为我留个后都不愿意?”

  他那棱角分明的嘴撅起来,看着圆咕噜嘟的。

  翟思静终于说:“我没准备好。”

  原以为他必然要质问:“要准备啥呀!”

  但是他笑了笑说:“人嘛,就是被命运推着走的。车到山前必有路。”

  翟思静只能撇了撇嘴,表示对他这句话的默认。然后看他清醒了这么会儿,眼睛又开始发蒙了,说:“赶紧吃点东西,别把身子拖垮了。”

  去给他拿装热粥的提盒。

  他在她背后说:“你也要多吃点。你不晓得,我有多盼着一个孩子!等他生出来——”

  已经开始臆想未来了。

  “就叫……”他说的自然而然的似的,“就叫长越吧。”

  翟思静端着提盒,猛地转过身,见了鬼一样看着他,眼珠子都不动了。

  杜文笑道:“挺好的,这名字。”

  那个漫长的梦里当然出现过这个名字,是她的儿子,但是是和乌翰生的。

  翟思静好半天才问:“你说什么?”

  他目光沉沉:“这名字……你不喜欢?”

  笑了笑又说:“换一种方式,疼爱他一辈子。”

  翟思静把肉粥放在食案上,端到他面前,用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说:“我看你今天精神不错,你自己吃吧。我要……要出去吹吹风。”

  他没有反对,只说:“别着凉。”努努嘴指着屏风上挂着的厚实狐肷斗篷。

  翟思静披上斗篷,不敢再看他,打开门走到了外头的风雪里。

  这日下大雪了,她不由自主就小心起来,挑着未被踩过的积雪,免得结了冰的地方会容易滑到。唱傩的篝火还熊熊地燃着,好像丝毫没有为这漫天鹅毛般的雪花而影响。

  傩师们唱跳累了,摘了面具在一旁的帐篷里用餐,身上裹着可笑的五彩袍子,硕大的珠串垂挂在胸前背后,只摘掉妖神面具的一张脸还是普通人的模样,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的,更是一点“仙风道骨”都没有了。

  翟思静披着斗篷,远远地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,才信步过去,摆出笑脸,用不大娴熟的鲜卑语问道:“饭食可还满意?”

  她和闾妃一起出现过,几个傩师当然认识她。急忙站起身,双手交握在胸前给她行礼,“叽里咕噜”飞快地说了一串鲜卑话。

  翟思静歉意地说:“抱歉了,我是汉人,鲜卑语学得还不大好,各位能不能说慢一点?”

  傩师们憨然一笑,重新慢慢地、清清楚楚地告诉她:“咱们是问,娘娘这会儿来这里,是不是想问什么?”

  这些人倒也有些灵通之处,哪怕不是法术的灵通,做人也是挺机灵的。

  翟思静问道:“大汗时好时坏的,我心里担忧。听说什么‘解铃还须系铃人’,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,想来请教请教。”

  几个傩师憨憨地摇头:“娘娘恕罪了,火神爷的神谕向来是点到即止。我们纵使想知道得更多些也没有法子。娘娘这个问题,太妃娘娘也问过,而且问过好多遍,可惜咱们在火焰里都看不出端倪。”

  翟思静想了想问:“我上回在火里看到一个人影,但不知是谁。这是火神的指示吗?”

  几个傩师连连点头:“可不是!”

  “那个人怎么在火里呢?”

  这个问题众人只有摇头的份儿,半日后才有一个须发皆白的沉吟了一下说:“火神看透三界苦,所以将三界苦谛幻化在火焰之中,意在警醒世人。娘娘若够虔心,我们有默诵的咒语,在火神前默诵九遍,或许火神会有显灵。”

  翟思静坐在温暖的火焰前,可惜并没有得到火神的显灵。那个绰绰的影子,好像再也不会出现了。她胸前被炙烤得滚热,背后又被北风吹得寒飕飕的,想着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生命存在着,先时的别扭早就被此刻的蜜意替代了,赶紧起身回到自己住的地方。

  到御幄里头,她才发现自己的斗篷上都落满了雪花,进屋子就化作一颗颗晶莹的水珠。犹恐杜文要责骂她,只能在角落里小心地先掸了掸,才悄悄进到他们起卧的屏风后面。

  但是杜文又睡着了,面前的食案还原样摆着,粥只动了一点点。摸摸他的额角,又是烫的。

  翟思静叹口气,也不愿再想在傩师那里旁敲侧击来的各种奇怪的巫术。而是收拾了食案,洗漱解衣就寝。

  他的被窝里暖融融的,浑身发冷的翟思静忍不住就靠近了一点,更靠近了一点,偷偷把冷冰冰的胳膊靠着他的胳膊,把冻得发疼的双脚贴着他的腿。他被冰到了,也没有哼哼,好像很适意似的,反过来蹭了她两下。翟思静心里泛着温柔,干脆把脸也埋到他的颈窝里,几乎是把自己裹在他怀抱里睡。她取暖,而他取凉,各取所需,各得其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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