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粮闹_我当知青那几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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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粮闹

  听着冯珏给我讲些小说里才有的事情,我笑了。我说:“若是因为这,君子的心眼也太小了。这是误伤,也不是故意的;若是故意的,他恨明顺伯还有些说头。连他爹都记不清的事情,他倒认起真来,这也算是忒执着了吧。”

  冯珏听我这么说,他也笑了。说:“他爷爷让人打死这是他的一个恼。再一个恼就更笑人了:原本他家是贫农,他爷爷一死,明顺叔压住河北沿儿人,硬是让那边给他奶奶赔了能买十来亩地的现大洋。他奶奶为儿孙,这钱舍不得吃,舍不得花,硬是没敢耽搁,就近在咱村里买了十来亩地。这地是谁家的呢?这地就是从武汉给遣返回来的焦石敬家的。焦石敬家两个闺女,你们只怕也认识吧。大闺女比你们大,叫淑美,不听他爹话,硬是嫁给新良大队那地主羔子了。为这闹得满城风云,跟家里断绝了关系。他家老二闺女,叫淑丽,跟你们岁数差不多大,一个大队的,都是这个年龄段的人,将来只怕都会认识吧。”

  他这话就叫东拉西扯,越说越朝那远处说了。我笑了。我说:“你在这儿说书呢。你别以为我不知道,旧社会,那也是不到万不得已,田地也是不卖的。君子奶奶得住这钱,恰好就有人愿意卖地给她了?”

  冯珏呵呵笑:“这也是后来才听说的。焦石敬出外上学以后参加了地下党。毕业后受党派遣,本要在咱这儿发展革命力量。无奈白色恐怖太厉害,他们施展手脚太困难,党就派他到武汉去做地下工作了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,君子奶奶从他手里买走了他的那份儿田地。焦石敬把卖地那钱,全都捐献给了党组织。”

  我听了这话,又笑了。我说:“这跟君子第二个着恼又有啥关系?”

  冯珏说:“那关系可大了。君子家祖祖辈辈都是贫下中农。因为他爷这事儿,有钱,买地,地多,请了长工。解放后划成分,不是要看前三年后三年么?恰好,够上了,划成了富农。文革开始,君子到了寻媳妇年龄。本来头发就稀,再加上又是富农成分,找媳妇,那是跟哪家姑娘都没了缘分。二十八九了,还是单身。没粘过荤腥,还浪白白说:‘我以后寻了媳妇,我一定对我媳妇很好。她让我跟她睡觉,我才跟她睡觉;她要是不让我跟她睡觉,我就是憋死都不跟她睡觉。她要是乐意了,我一天跟她睡十回。’你听听这话说的。哎呦,真是可怜人。我看呀,他这一辈子也就这样单下去了。”

  我说:“这不是给他第二个着恼还是没关系嘛。”

  冯珏笑:“咋没关系?人长得不咋着,成分又高,因为这找不下媳妇,这不是他第二个着恼?”

  我们正说着,君子寻来了。进门看见我就哈哈笑。说:“泉源呀泉源,我跑到沟里寻你,你倒跑到珏叔这儿来了。好、好、好,这早饭就在珏叔这儿吃了。晌午,到我那儿,我给你捞面条。蒜水捞面条。”

  我也是哈哈笑:“君子,我先谢谢了。听见蒜水捞面条这几个字儿,我都流口水了。”

  我这话说完,君子还没接腔,冯珏就笑着骂起了君子:“日娘。你小子是到我门上抢人来了。人家泉源还没在我这儿吃顿饭,看把你急的,过两天,过两天,过两天再去你那儿吃饭。”

  君子笑着说:“珏叔,别看你是街里的,跟我们沟里的也是没法比。今年麦天分麦,你队最高一百八十斤,也就那样吧。俺沟里,像我这样的,二百八十斤。在山上,我顿顿都能吃上白馍,在山下白馍我根本都吃不完。”

  我连忙给他竖起大母指,嘴里吆喝着:“牛!牛!兄弟见识了。兄弟领情了。兄弟中午就去你那儿吃蒜水捞面条。”

  其实到别人家里吃饭根本就不是长法。再说了,冯珏这一年也不过一百八十斤麦子,君子队下分得多,也不过二百八十斤,倘若真得都回归山下,在家里生活,我想,他们自己够不够吃,还得两说。我心里盘算着,盛情难却,到他们家各吃一顿也就算了。我得去我们队下要粮食。我不能这样东一下子,西一下子没着落。

  说着已到上工时间了。修大坡这事儿,用不着我们山上石头窝子里的人去挖土,运土。大队那意思,只让我们打眼放炮,把土坯子放倒就行了。各生产小队派的都有人,男男女女打着哄,有一车没一车的朝沟下推着,推完就歇着。他们单等我们把坡边的立坯子放下来才干活,要不在那大土坯子下边挖土危险不说,那土坯子也太瓷实,也太难挖,来这一炮震过,也就好整治了。

  在土坯子上掏洞,囤炸药,点炮,这是我们石头窝子必干的活。其实,也就是,只要把那立坯子放倒就行了。这活是很轻松的。石头窝子的人轮换着来,用钢铲直怼,深入土坯子一米五、两米深,形成一个方洞,填上炸药包,堵上。就用那虚土在里口堵上四五十公分,点炮。“嗡”一声闷响,土坯子坐下来,我们就可休息了。

  休息就是坐那儿抽烟,聊天,吹大牛。那时也没人打牌、下象棋。这边我还没刚坐下,那边就有人指着一个姑娘跟我说:“沟里的。只怕是寻你的吧。”

  这姑娘我认的,是里沟的。她妈叫金银环。她叫尹冬梅,比我小两岁。泉源哥,泉源哥叫得很美。没有什么来往。她找我干什么?不会是找我吧。我心里这么想着,她已穿过人堆,朝我这边走来了。到跟前,依然是先甜甜地叫一声:“泉源哥。”然后才说正事儿:“你们知青全新哥的家属来了,指名道姓要见你。他们就在咱沟里正跟队长说话呢。队长让我来叫你。”

  我顿时心里一紧,这可该咋办吧。全新家的人来了,全新又不知道在哪里,这招待客人的重任就落在了我肩膀上,我连一口热水都喝不上的人,又该咋去招待他们?我跟顺明请个假,与冬梅一块儿厮跟着朝沟里走。我心里乱乱的,心里不住盘算着:真不行,我就把他们带到冯珏家,让冯珏把他们的饭管了,哪怕以后我再偿还冯珏,冯珏是不会不给我这面子的。想到这里,我的心里也就平静了。

  到沟口,果见全新他大哥和姐夫坐在石头上正跟队长说话。见我回来,他哥连忙站起来,迎上前,给我上支烟。说:“这话真是不好意思说出口……”

  但他就是来办这事儿的,他最终还是婉转地把他们的意思跟我说了。

  我说:“行、行、行。俺弟兄啥事儿都好说。具体情况我不了解,可能是女同学朝街里走的时候,把暖瓶掂走了。除了没暖瓶,其别的啥都不缺,还都在窑里放着呢。你们看他想要啥,你跟我去窑里掂吧。”

  他哥他姐夫听我这么说,也是满脸堆上笑,客客气气说:“就这已经是不好意思了,再手拿东西也就更不好意思了。东西他就不要了。你跟荣欣用吧。”

  我说:“还有一个小五呢。”

  他俩感到吃惊:“你还不知道?小五转走了,你还不知道?”

  我真不知道。小五转走了,我真不知道。我服气了。我不得不服气我们队长。他真有两下子,他真把我组的弟兄该撵走的撵走,该打扁的打扁了。

  我压着怒火,脸上装着笑,跟全新的大哥和姐夫说:“中午吃过饭再走。虽是这么说,吃饭还是有地方的。”说话间,君子来找我了,拉住我说:“说住的去我那儿吃饭,蒜面条,说住的,就一定得去吃。”我应着,又跟全新的大哥和姐夫说:“这不是来叫去家里吃饭的么,走、走、走吧,吃完饭再走。”

  他们脸上带着苦涩的笑,跟我招招手,连连说着:“不敢去了,得赶长途车。赶不上长途车就麻烦了”头也没回,脚步放快走了。

  转眼到了中午,街里上工的都回来了。君子拉着我朝他家里走。他家在小寨沟,就在我们沟西边的小山沟里。

  他家在中沟。大门面朝东。院中对脸三四间厦房,院子最里边朝东就是三孔窑。南边的厦房年久失修,没了房顶,只剩土墙窗框,尽管北边瓦房还整装,看去还是有些荒凉,给人有主家不会过日子的感觉。

  我们这边踏进门,君子就是一声吆喝:“娘唉,我们回来了。赶快下面吧。”

  听得他娘在厨窑里回话:“知道你们该回来,我已经下好面了。你过来端吧。我还得再下,子君一会也就下学了。”

  我跟他娘打个招呼,接过小盆似的,满满一碗捞蒜面。多少还有些不好意思:“这么大一碗,我可一下吃饱了,到黑就不用再吃了。”

  君子说:“赶黑儿是白油馍,小米红薯汤,只管吃吧,咱沟里条件好,粮食多着呢。”

  我说:“你们沟里粮食多,我们沟里粮食为啥少呢?”

  君子笑:“你们沟里人能么。牙长。组社那时候不是打下来粮食都归大队么,你们队下硬把地都推给别队了。再想要,别队种着,也没门儿了。”

  我感到惊讶:“难道真有这事儿?农民不种地,硬把地塞给别人让别人种?”

  君子说:“咋着,不兴?”

  我忙说:“兴、兴、兴,啥事儿不兴呢,到最后可把自己给坑了。”

  我们坐在厦房里就桌吃着。听得“娘唉”一声叫,探头看,是君子的弟弟子君下学回来了。听得他妈在厨窑里问:“又到同学家串门,为这回来晚了?”

  子君说些啥,我没听见,只觉这是一个母亲生的,这个大的长得这么寒碜人,那个小的咋就长得那么养眼呢?看来一个妈生的也有好看,也有丑,这就是我亲眼所见的。

  饭吃完,我俩躺在他家厦房的床上午睡。其实也睡不着。我俩说了很多很多。他说,在山下干活,他就管我饭了。我说不行,那样我就让人看不起了。我得让我们沟里人知道,我是不好惹的。冯珏说让我不要犯错。我说这错不是我,我要跟他们见高低了。今天这晚饭我就要在沟里吃了,自此以后也不再巧要饭了。

  君子说:“你要咋着?”

  我说:“我不咋着,我要让他们看看啥叫来真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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